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十八卷 菩提應道劫,太乙斬三屍 第930章 過河! (12)

關燈
得這麽快嗎……”

年方三十,頗有麗色的富察氏緊抿櫻唇,眼中滿是驚懼。

她淒苦地道:“男人都已經引頸待死,我們女人家還能怎樣?不過是聽天由命而已。”

話音剛落,另一個女聲響起:“女人又怎麽了?照南蠻的說法,女人也頂半邊天!哀家要你們都留在紫禁城,就是要頂起老天爺的一角,為咱們滿人存族留條活路!”

哀家……

舊制皇帝駕崩後,皇太後方能自稱哀家,照這麽算,除了慈淳慈安兩太後外,也就富察氏能自稱哀家,畢竟乾隆皇帝在名義上已經完蛋,她也是太後。

這一聲哀家出自誰?

明瑞打千,富察氏萬福,同聲道:“太皇太後……”

嚴格說,茹喜也是太皇太後,畢竟她是雍正妃子,再隔乾隆、嘉慶、道光三帝,照官面儀制算她就是“太太皇太後”,還好嘉慶接乾隆是兄終弟及,道光才是乾隆之子,總算免了“太太”加稱,當然,就道光小皇帝而言,稱呼茹喜為太後也是“正理”。

基於某種女人天性,茹喜也不願再冠個“太”,所以大家一直都只以太後尊稱,可肚子裏都在犯嘀咕。這堆糊塗賬實在難算,誰讓大清在大英催壓之下,三十年內就換了四個皇帝呢。

來人自不是茹喜,此婦年紀與茹喜相仿,正是乾隆生母,雍正熹妃鈕鈷祿氏。當年乾隆登位時,她還是正牌子的皇太後,可在心計深沈,攜南北之勢上位的茹喜面前,她這個皇太後就是塊後宮儀制招牌。而乾隆告退,嘉慶上位時,她就徹底淡出宮廷視線,頂著太皇太後的名頭在後宮養老。

鈕鈷祿氏道:“哀家雖恨茹喜亂帝統,可在滿人族事上,茹喜是有功的。咱們這些先帝的女人留在紫禁城,自有大用,若是你們還當自己是滿人,還願為護我滿人一族出力,就不要聽天由命!”

富察氏是低頭黯然,明瑞卻是一頭霧水,這些女人還能做什麽,還想做什麽?

鈕鈷祿氏咬著牙道:“前金伐宋,擄走趙宋女子上萬,後宮妃嬪帝姬一網打盡,今日我等滿人女子雖不足數,一宮後妃都在這裏,想必能抵償些許……”

明瑞眼瞳擴散,苦澀之味就在胸膛間蔓延,果然是要應這場報應麽?

六月十日晨,午門前,望著聚在此處,稀稀落落不過數百的滿人,再聽幾乎罩住整個北京城的喧囂,阿克敦愴然淚下。他還想聚齊城中滿人,血灑午門,讓聖道正視滿人求活之心,可沒想到,北京城裏的數萬滿人,已經全無掙紮之心。外城一亂,還盡職守在內城城垣上的旗人兵丁就一哄而散了,有的攜家帶口出城北逃,有的就回家中,靜候最終審判。

“還是勿作無益之事,在此請降,向聖道獻上一個囫圇的紫禁城吧。”

人群中,尹繼善哀聲道,阿克敦眉頭緊皺,經歷了一番內心煎熬後,沈沈地點頭。

“就不知價碼……聖道會怎麽看?”

兩人搖身一變,從北京留守轉為談判代表,開始琢磨起茹喜走前留下的交代,就他們看來,這價碼已經是退無可退,奴顏婢膝至極,可在英華這股北伐怒濤制下,聖道有多大可能會接受這價碼?

三裏屯外,伏屍累累,之前如狂瀾一般圍攻英華總領館的拳民已盡數消失,不僅是外城已丟,內城也再無憑可守的原因,總領館外,大股衙役差丁正嚴嚴遮護這片建築,這些兵丁個個臂纏紅巾,滿清兵部侍郎,昔日大學士,軍機大臣蔣廷錫之子蔣溥也不例外,不僅纏著紅巾,還摘了官帽,剪了辮子的禿頭清晰入眼。

“聖道終究是要入主紫禁城的,我等漢臣即便要被清算,可也要在新朝留下綱常道統一足。我這樣的五代老臣,怕是要被聖道當作招牌活治一番,你們還年輕,得盡量把住機會。”

回想張廷玉的囑咐,蔣溥心中的忐忑翻騰如沸水,對張廷玉的欽佩又再升一層。張中堂的料想該是沒錯的,聖道不會放過張廷玉一幫老漢臣,可下面的普通漢臣,就如他這樣的,只要盡展恭順,聖道皇帝也不得不用。沒有他們這些漢人官員,又該怎麽安定北方人心?沒有他們,聖道又怎能坐穩紫禁城?

六月十日上午開始,紅衣藍衣自四面八方而來,一股股進入已各門洞開的北京城,基本沒遇到激烈抵抗,就只有安定門稍有沖突。數千滿臉花花綠綠,身上也掛滿黃符的拳民,脖子上插著香,手中揮舞鋼刀,嘴裏喊著“團結神拳,刀槍不入”,朝進門的紅衣沖去,迎接他們的是開花彈、手榴彈和道道排槍,伏屍數百具後,拳民四散而去,其中一位大師兄帶著少數心腹,綴城北逃。

自下午到晚上,紅衣藍衣滾滾湧入北京城,一片片清理著街坊,即便到了深夜,也提著盞盞馬燈忙碌不止,北京城一夜無眠。

六月十一日,大批穿著紅黑制服的軍兵自永定門入城,穿城入正陽門,勿論軍民,所有人都知道,聖道進城了。

“何必這麽急呢?誰知道這北京城裏的滿人漢人還存著什麽心思,太冒險了,反正這已是終點,晚些時日也逃不掉的。”

大隊漆黑無標記的馬車駛入永定門,沿著已由侍衛親軍遮護的中軸大道北上,後隊一輛馬車剛入門洞時,三娘在車廂裏這般對李肆嘀咕著。

李肆正閉目沈思著什麽,臉上只見平靜之色,聽到這話,微微笑道:“不妨事的,你可以看看街道兩側那些人的臉色……”

三娘微揭車簾,自縫隙裏看出去,此時馬車剛入外城,還未及細看,一股沖天聲潮就翻滾而來,似乎要將整支車隊掀翻一般。

“萬歲——!”

“大英萬歲——!”

“聖道爺壽與天齊——!”

軍兵人墻之後,密密麻麻的人群正向車隊跪拜,一個個都沒戴帽子,刻意露出光溜溜的腦瓢。手中還搖著紅巾和紅手絹,像是山花爛漫的原野。

三娘呆住了,她可真沒料到北京城的民人居然會擺出這麽一副姿態來迎英華,感覺就像是迎接大救星一般。

李肆是早知有這一番情景,大清死硬分子都已經跑了,這段日子就只有團結拳在北京城肆虐,還呆在北京城的民人苦團結拳久矣。

昨日得了急報,北京城九門齊開,不僅本地親英派全都動員起來,連原本騎墻的漢人都揭竿而起,一並驅逐團結拳。就連內城滿人都已經消停了,就安安靜靜坐等他的到來。今日路上又得報,北京一城紅布脫銷、剪刀脫銷……

當然,他急急而來,並非是因北京城大勢已定。

車隊入了內城,分作兩隊,一隊是去英華總領館,三娘要先代李肆慰問堅守總領館三個月之久的陳潤等人,而李肆的車駕則直驅午門。

紅黑人潮洶湧而來,一員員肩扛金黃龍紋章,紅纓聳立的威武軍將策馬居前,就在午門外,至少上千大清官員跪拜在已連夜鋪好的紅地毯旁,兩片冬帽就如地裏的冬瓜,堆得整整齊齊,冬帽上的珠子在春日煦光下黯淡無光。

紅地毯底端,午門前,張廷玉、魏廷珍、任蘭枝三位大清大學士、軍機大臣並列跪拜,人人雙手托著一盤,盤上各置諸物。

身著常式大紅軍服的李肆下車,掃視左右跪拜的大清官員,心中波瀾不驚。這是大清還留在北京城的所有漢人官員,他們在張廷玉的帶領下,按照“古制”組織起這麽一場請降儀式,看在李肆眼裏,不管是行為還是用心,都著實好笑。

來到三個大學士身前,中間那個花白胡子,一身氣質凝得像曬了百年的漿糊一般的老者,該就是張廷玉了。

李肆指著他手中托盤的東西問:“此乃何物?”

張廷玉翻了翻眼皮,聖道皇帝的形容映入心底,算年紀,該已四十七了,額頭和眼角的皺紋也展示著時光的刻痕,可他就覺得像是面對一個三十不到的年輕人,眼瞳那般明亮,那般清靈,溢出的一股攝人之氣似乎生來就有,這數十年時光一點也沒將這鋒銳磨礪圓滑。

再暗暗品這形容,張廷玉忽然又覺得,面對的是一個比自己還要年長的智者,話語間所蘊的深沈,讓他摸不準脈絡,這種感覺有些不妙,像是即便作了最壞打算,還是無法握住天機的絕望。

“罪臣所獻的是大清國璽……”

張廷玉被這忐忑壓著,不得不輕輕碰了碰左右同僚的手臂,示意他們主動些。

魏廷珍道:“罪臣獻的是大清社稷圖……”

任蘭枝道:“罪臣獻的是大清民戶、兵丁、錢糧諸冊……”

張廷玉再道:“罪臣等今日向萬歲獻上大清一國!”

這一聲落下,兩旁上千官員同聲道:“罪臣等——為萬歲獻上大清國!”

李肆呵呵笑了,張廷玉這幫漢臣此舉倒還真是名正言順,大清的大義是滿漢一家,他們這些漢臣獻大清國器也師出有名,不過……行這等下山摘桃之舉,真當他李肆為的只是清國社稷?

他笑得那樣和煦,張廷玉心中的忐忑頓消幾分,可接著的一幕就讓他目呲欲裂。

李肆將腰間軍刀向前一送,輕輕一掃,刀柄掠過三人的托盤,緩緩卻堅決地將三樣東西掃落在地,響聲不大,卻撞入在場所有漢臣耳裏。

第十八卷 菩提應道劫,太乙斬三屍 第955章 清滿兩分,紫禁難留鼎

“朕自取之,與爾何幹?”

李肆淡淡地道,東西就灑在地上,張廷玉等人撿也不是,不撿也不是,就覺那紅地毯上的玉璽、輿圖和籍冊編目格外刺眼。

張廷玉還能挺住,左右魏廷珍、任蘭枝腦袋杵在地上,冬帽上的花翎搖曳不定,周圍一片花翎也跟著在搖,像是寒風之下的狗尾巴花。

北方大地的腥風血雨,尤其是還鄉團倒卷而回的血潮,讓這些漢臣們心中蕭瑟,聖道皇帝行事絕古爍今,難以揣摩,難不成是真要把漢臣也與滿人同罪……不,甚至罪加一等論處!?

“世上沒有大清,只有滿清,爾等憑何獻國?”

李肆再一言,張廷玉等暗出一口長氣,聖道似無嚴治他們之意,可火辣辣之感再上臉頰,這話是說,誰都知道,“大清”是滿人的,你們漢臣不過是滿人之奴,有什麽資格獻國。

當然,這種折辱對張廷玉等人來說也是習以為常,從康熙、雍正到乾隆,乃至慈淳太後,不管是滿漢一家的幌子,還是棟梁論的實質,乃至漢軍綠旗制堂而皇之行世,他們漢臣的臉皮早就刀槍不入了,羞辱之感來得快也去得快,轉瞬就鎮定如常。

張廷玉再叩拜道:“萬歲金玉之言,罪臣等感銘凜惕,罪臣等非是獻滿清國器,而是獻國中千萬漢人之心。”

這話像是獻媚,像是邀功,還隱隱帶著絲威脅,我們這些漢臣代表著北方漢人之心,你聖道爺給不給我們漢臣面子還是其次,就不考慮北方的漢人之心麽?北方漢人好幾千萬,你北伐覆土,不是光收地不要人吧?

李肆以刀駐地,昂首大笑,笑聲刺破紫禁城午門前的寧靜,不僅驚起一片鳥雀,也讓那上千官員心中劇震。

“人心?爾等難道沒聽到嗎?”

李肆微微偏頭,午門前是肅靜,可這肅靜深處,卻是一股聲潮托起的背景,那是城中各處民人正在鼓噪歡迎英華大軍,三裏屯方向更是這喧囂的核心,貴妃正在慰問避難總領館的北京民人,三裏屯已是沸騰的人海。

張廷玉怔忪不已,這般情形非他所料,在他這個通曉古今的飽學理儒眼裏,朝代更疊時所謂的“人心”可不是民人,而是士大夫。他還以為,他們這些漢臣聚起來,份量即便不足以讓聖道皇帝另眼相看,也不至於忽視乃至惡待,畢竟北方民人之心是他們這幫士大夫牽著的。

可現在聖道皇帝壓根不把他們當回事,而城中民人的歡呼,也跟他們這些官老爺無關,真如南蠻……不,英華天道所談的那樣,英華已入新世,再非舊世之理可看透的?

張廷玉忽然有一股沖動,想向聖道皇帝詳細談談這新世人心,不靠士大夫,又是靠什麽編織起來的,這些道理英華在報紙和書上多有講述,而他往日卻只當是邪魔歪說,毫不理會。

他下意識擡頭探詢,兩人目光相對,張廷玉再升起恍惚之覺,就像是少時自己讀書不通,聖賢言及大道就在耳邊,自己卻總是捉摸不到,就差那麽一線。這楞楞的表情,出現在他這位大儒身上,真是絕難看到。

“爾等能獻的,就只是爾等之心,還有何言,速速道來。”

李肆掛刀入腰,有些不耐煩了,他急急入北京,直奔紫禁城,可不是跟這幫犬儒閑磕牙的。

記起今日這般作派的目的,張廷玉猛醒,再叩首道:“罪臣附滿人行惡,已知罪孽深重,任萬歲發落,絕無怨懣,唯有三求,望萬歲顧天下蒼生,懷仁義大德,雷霆稍歇,雨露恩澤。”

“第一求,望萬歲勿罪微末臣吏……”

“第二求,北京城尚餘數萬滿人,皆老弱婦孺,望萬歲憐憫。”

“第三求,望萬歲全滿清陵寢,以護我新朝仁德。”

這三求出口,李肆心中暗讚,不愧是張廷玉……

一面獻社稷,一面求新朝不要對舊朝主子下重手,不要掘舊朝主子的墳。獻社稷不是為自己名位,而是為天下蒼生,護舊朝主子和陵寢是全舊朝的臣節,裏子面子都占住了。

張廷玉這是在學黃宗羲啊,黃宗羲不仕滿清,卻還是助滿清修明史,這何嘗不是在護舊朝陵寢。這家夥領著漢臣們露面,獻國不過是引子,真實用意就是亮出如此姿態。可黃宗羲背靠著什麽大義,你張廷玉背靠著什麽大義,這是能隨意混淆的?

李肆沒開口,只一揚手,一身紫袍的陳萬策在身後朗聲道:“爾等漢官,功罪各有論,人人都該心中有數。我英華北伐,有助紂為虐的,有負隅頑抗的,有置身事外的,有護境安民的,有舍滿人俸祿之恩而求仁義的,我英華自不會一概而論,有功賞功,有罪罰罪。凡無附逆從惡之行的,都非《討滿令》所追。爾等應慶幸還守漢人之身,皆我英華大義所護……”

陳萬策烏紗長翅震顫間,將這番話蕩入在場上千漢官心中,頓時引發一片如釋重負的唏噓,靠著士大夫之位在新朝謀富貴的念頭是絕了,身家安全卻還能保住,之前積極動起來安民護境,乃至幫助總領館堅持至今的官員更是心中篤定。

眾人紛紛高呼道:“皇上仁德!”

李肆再擺手,呼聲頓止,他開口道:“至於第二求,剛才朕已有言,非爾等所論,第三求麽……”

李肆頓了頓,看向張廷玉這三人,忽然升起一個念頭,“爾等既心懷故主,願守臣節,朕也不為已甚。英華守天人之倫,開大仁新世,也做不出掘墳鞭屍之事。當然,滿人乃我華夏國敵,英華朝廷也絕無護滿人陵寢之心,難保民人毀害……”

張廷玉何等人物,瞬間就明了話外之義,何況這還是他本心所求,趕緊借梯下墻道:“罪臣願守舊朝山陵!”

張廷玉自忖是滿清五朝宿臣,凝漢人之心為滿人所用,對英華來說,就是頭號漢奸。絕他張家九族這事,聖道皇帝多半是幹不出的,可為平民憤,為彰英華漢人正朔之義,也絕不會讓他好過。

肉體的處置還是其次,到底是改姓,還是鑄跪像,乃至另立奴籍,世代不得入漢,這些羞辱之策都在他預想之中,可沒想到,聖道皇帝竟然只是要自己去守滿清帝王陵寢……

張廷玉先醒悟,魏廷珍和任蘭枝兩人也跟著明白了,趕緊附聲道:“罪臣等也願守舊朝陵寢!”

李肆臉上又浮起淡淡微笑,點頭連連:“好、好,願守的都去守……”

身後蕭勝、賈昊、吳崖、張漢皖、於漢翼、羅堂遠、王堂合等人怒目圓睜,什麽!?不僅要保滿清陵寢,還容這些大漢奸去守山陵,悠悠閑閑過完這輩子!?

連張廷玉這樣的都沒遭嚴治,午門前上千漢官一顆心終於是實實落地,當李肆領著文武大員步入午門,只留下一襲背影時,午門上再度響起如潮呼喝:“吾皇仁心曠世,罪臣感激涕零,萬歲萬歲萬萬歲——!”

行在午門的門洞裏,蕭賈吳等人眉來眼去了好一陣,最後是吳崖出頭了:“陛下,難道……”

話音未落,就聽李肆道:“對初,設立滿清陵寢管護局,就如新會和崖山那般調治。”

陳萬策應諾,再道:“陛下放心,定會在每座陵墓前標明該滿君生平、於我華夏之罪,康熙、雍正和乾隆三帝更會歷數敗於我英華的諸項事跡……”

眾人楞了一下,這才開始明白李肆要保留滿人陵寢的用意,原來是為了當新會那樣的紀念館啊。

李肆再道:“那些守陵的漢臣,也是參觀節目。”

想到新會那些在城頭誦書的新會讀書人,眾人忍俊不禁,紛紛噗嗤笑出聲。新會人是早就幡然悔悟,自新入國了。當年那班城頭誦書的書生,後代大多都成了紅衣,新會營的營指揮就是當年領頭固守忠義的新會縣教諭之子。今日新會還保留著的十裏長墻和城頭誦書,已變作“愛國教育基地”和觀光勝地。

皇帝真是陰損啊,當年的新會人被當作活展物,如今躺在陵墓中的滿清皇帝,死了也要為皇帝打工,充當英華華夷之辯的教材。而張廷玉等守陵人,還以為能守著滿君陵寢悠悠閑閑過完餘生,卻怎麽也想不到,他們就要成活展物,被人天天打望了。

步出幽深門洞,宏偉的紫禁城以曠闊的太和門上下廣場為導,在眾人眼前鋪開,李肆是在另一個位面游歷過,其他人則是心神搖曳,呼吸也在瞬間放輕了,即便是進過紫禁城的陳萬策,因身份已變,也禁不住神魂飄忽。

紫禁城,我們終於以主人之姿,踏入了這處象征著天下龍脈的聖地。

讓眾人心生高高在上之心的,是太和門前大群跪拜在地的滿臣,冬帽頂上花翎紛雜,幾乎人人黃馬褂,打頭的兩人更頂著三眼花翎,正是剛剛就任“善後事總理大臣”、“副總理大臣”的阿克敦和尹繼善。

這才是李肆今日要見的正主,英華北伐,滿清北逃,雙方都知在這北方都是你死我活之勢,相互間都以檄文征伐大義,就沒談的必要。如今英華入北京,北方大勢已定,對滿清來說,尤其是茹喜來說,似乎已到了可以一談,也必須一談的地步。

而對李肆來說,他只是想知道滿人還存著什麽心,茹喜還存著什麽奢望。

披著午後日光,領著紅紫藍一片文武大員出現在眼前,滿人們就覺眼中刺痛,不疊低頭,心中更在隱隱抽搐,他們到底會迎來怎樣的命運?不止是他們自己,滿人一族到底會得怎樣的宣判?

阿克敦兩手高舉,托起一卷文書,李肆也沒出聲,如今這形勢,大家都心知肚明,就沒必要再過那等毫無意義的場面話。他招手示意,一位紅衣侍從上前取過文書,軍帽下那張面孔讓不少人吃了一大驚,跪在前排的明瑞更是失聲出口:“三叔!”

那二十出頭,不比明瑞大多少的俊朗青年正是富察皇後的小弟,明瑞的從叔,陪同乾隆皇帝南投的傅恒。今日他一身紅衣,肩扛兩顆金星,居然是以英華陸軍衛郎將的身份出現,自是讓認識他的滿人震驚不已。

傅恒微微點頭,再掃視眾人,眼中之色頗為覆雜,回頭時,帽下脖頸處光溜溜一片,顯是剪了辮子。

盡管沒悟透傅恒的眼色,可看傅恒這正牌滿人,皇親國戚,居然都能披上紅衣,跪拜的滿人也紛紛暗喜,看來聖道真無絕滿人一族之意。

李肆展開文書,阿克敦等人用眼角偷偷瞄住他的臉色,卻看不出一絲喜怒,短短兩三分鐘的時間,在場滿人都覺漫長得難熬。

終於,李肆的目光離開了文書,在滿人身上轉了一圈,那一刻,所有人脖子上都是涼颼颼一片。

“茹喜……還想蹲在遼東?你們滿人,還以為能重歸百年前的舊勢?”

啪的一聲,李肆將文書扔在地上,臉上盡顯怒色,讓阿克敦尹繼善等人一個哆嗦打到心底,涼意幾乎凍僵全身。

嘩啦一陣響,所有滿人都將腦袋死死紮在地上,太和門前,偌大的廣場上,李肆的怒斥四處回蕩,久久未息。

“占了中原百年,走時還掀起腥風血雨,拍拍屁股就回了老家,屁事沒有,當朕是三歲小兒!?”

剛才跟張廷玉對話時那個溫和、文縐縐的李肆不見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粗魯率性的李肆。勝利者面對失敗者,自沒必要再虛偽矯飾,李肆幾乎是在咆哮。

茹喜開列的條件,以舊世看,那還真是奴顏婢膝至極,幾乎到了引頸就戮的地步。

去大清國號,存滿人一族……

求大英賜遼東之地存族,永為大英屏藩……

交出所有與鎮亂、文字獄、團結拳等為禍華夏之罪有染的罪魁,其人已歿的話,也以後人頂罪,當然,宗室王公乃至她茹喜本人不在此列……

歲貢若幹,多少可以商量……

滿人獻丁壯組滿軍,為英華作馬前驅,征戰四海……

林林總總,都是一個“獻”字,甚至還有獻女子的條款,卻未能入了李肆的眼,就只前面部分,李肆就看透了茹喜的心思。

繼續守著一塊遼闊土地,繼續保有完整的族群,華夏盛時蟄伏,還能附於華夏謀利,衰時就有翻盤的機會,這不就是茹喜當年從石祿城放出來,在無涯宮裏陳述保全滿人一族時的謀算麽?

三十年如一日啊,就他與茹喜而言,似乎此時之勢,依舊是不勝不敗。

李肆在咆哮,阿克敦想說話,急得一口痰卡在咽喉,幾乎翻了白眼,尹繼善趕緊開口:“聞陛下所立大英以天人之倫為大義,滅區區數十萬滿州男女,亦不能再增陛下偉業一分光彩,而容滿人存族,則是全陛下仁恕之名,今日陛下已定鼎中原,入主紫禁城,何苦相逼更甚……”

“紫禁城?”

李肆呵呵冷笑道:“遼東?便是北海雪原,西域荒漠,我英華都不懼舍命相搏,寸土一命也在所不惜,又怎能舍偌大一個遼東給爾等這般百年寇仇!?”

“再說爾等滿人,百年寇仇還能得什麽仁恕之道!?以德報怨,何以報德!?我華夏古風覆興,就知以直報怨!”

李肆沈聲道:“爾等以為……在遼東振作餘勇,還能另成一番氣象?紫禁城非朕大業終點,關內非大英界線!”

第十八卷 菩提應道劫,太乙斬三屍 第956章 金鑾寶殿,金鑾寶座硌

鄂爾泰起覆,滿州五虎將崛起,薩爾滸城之戰,草河堡之戰,年羹堯病死,滿人再制朝鮮,遼東風雲突變,李肆一清二楚。滿人一頭在遼東重開河山,一頭在北京城叩頭請降,不僅是滿人一族求存的陰謀陽算,還有滿人的內部分裂之勢。

後者之勢,李肆另有用處,允傅恒入紅衣,隨駕入北京就基於此勢,而前者絕非李肆可容忍,這不僅是小視英華,還把他李肆當作了傻子來算。

“陛下,遼東不過是草莽之地,又怎值得大英入眼。再說滿人已歸服大英,遼東也屬大英之土,其下紛雜人心,皆亂大英之義,有我滿人代大英震懾,也無禍及大英之害。”

阿克敦總算喘口了氣,繼續稱述利害。

“大英雖強,有雲剛過易折,遼東之人也皆愚氓,隋時煬帝……”

阿克敦越說越亂,竟把隋煬帝也扯了出來,尹繼善一聲咳嗽打斷了他,再沈沈道:“就不知陛下意欲如何?”

現在這架勢,說什麽都沒用,還是等聖道亮出本意的好。

李肆搖頭道:“問朕之前,先問問你們滿人本心,你們還意欲如何?”

本心……本心當然是你李肆以下,英華億萬邪魔盡皆煙消雲散,大清重回盛世,滿漢一家,繼續過著和和樂樂的好日子。

這念頭閃過,上至阿克敦、尹繼善,下至跪拜在此的數百滿人,人人心中都閃過冰寒之念,聖道既有此問,自是知滿人這般本心,換了他們,不斬草除根,更待如何?聖道這話就是在揭示他們的命運,滿人一族的命運?

就在所有人都以為聖道真要將滿人趕盡殺絕時,一陣腳步聲響起,竟是數百清宮命婦自太和門穿出,個個盛裝,低頭籠袖,款款行來。

過了金水橋,來到紅衣和侍衛親軍所列的警戒人墻前,婦人們跪拜在地,脆聲匯成鶯燕之溪:“罪婦叩見皇上,萬歲萬歲萬萬歲——”

滿清的太皇太後,皇太後……

兩個婦人被引到李肆身前,身份讓李肆吃了一驚,一個是雍正妃子,一個是乾隆皇後,茹喜竟然把她們都丟下了?

“罪婦等留在紫禁城,任由萬歲處置,只求償滿人罪孽,舒漢人之心。望萬歲雷霆稍減,給滿人一條活路……”

鈕鈷祿氏牽著富察氏盈盈下拜,這富察氏一臉淒苦,倒還別有一番風韻。李肆是真楞了一下,楞的不是富察氏的姿色,而是這些娘們跳出來的用意。

再見這些妃嬪命婦人人兩眼發紅,顯是痛哭過一番,作了什麽心理準備,而一旁那些滿臣個個身上哆嗦不定,頭排那個年輕滿臣更是緊咬牙關,額頭青筋畢露,李肆悟了。

一股荒謬至極的感覺湧上心頭,靖康之恥……茹喜,甚至是整個滿人,要給英華,給漢人還回一場靖康之恥。

對英華國人來說,滿人不僅低頭認降,連昔日皇帝的妃嬪都成了戰利品,任人淩辱,這是何等快意啊。

當年金人施加給宋人的奇恥大辱,今日英華在金人後裔滿人身上找回來了,有這一樁快事墊底,英華要絕滿人一族的人心怕也要消散大半。

看看蕭勝、吳崖、王堂合等人臉上閃過的興奮之色,就清楚這般人心了。

好算計……

好心性……

李肆再看看這兩婦人,尤其是富察氏那一臉羔羊般的驚懼之色下,還透著一絲為存族而不惜身的大義凜然,六百年前,趙宋靖康之恥的幕幕記述就在心中激蕩不停。

杜牧有詩感慨:煙籠寒水月籠沙,夜泊秦淮近酒家;商女不知亡國恨,隔江猶唱後庭花。

花蕊婦人卻道:君王城上豎降旗,妾在深宮哪得知;十四萬人齊解甲,更無一人是男兒。

女人於天下,到底該是什麽面目?

茹喜所想,滿人所想,甚至蕭勝吳崖這幫家夥所代表的英華國人所想,都不是他李肆所想,不是英華所開新世所要的。

就算這些婦人毅然自獻,背後怕也有茹喜的謀算,這也是一道陽謀,靠著婦人的犧牲,滿人心氣更能凝為一團,怕這就是茹喜要滿人“臥薪嘗膽”的一環吧。

破這一招卻是輕而易舉,李肆瞅了瞅身後隨從中臉色也頗為覆雜的傅恒,笑道:“鈕鈷祿氏,富察氏,留下來的怎麽都是你們啊?”

這一句話像是一記重錘,將滿人剛凝結起來的那股凜然決絕之氣砸碎,留守的滿人不是沒想過這事,可形勢之急,容不得他們想得太深,今日聖道一言,幡然頓悟。

鈕祜祿氏,滿人貴胄,野豬皮起家的鐵桿兄弟,世代都受愛新覺羅家厚待,康熙就有三個妃子出自鈕鈷祿氏,如今這鈕鈷祿氏更在雍正喪後主持宮闈,是無實有名的皇後,茹喜都不得不在握權時給其皇太後之名,甚至還特意籠絡一些出自鈕鈷祿氏的滿人為親信,比如當年乾隆之亂時,站在她一方的常保。

滿人北遷時,茹喜對鈕鈷祿氏怕是有了更多顧忌,常保如何處置還不知,可想方設法,例如以存族大義說服太皇太後鈕鈷祿氏留在紫禁城,這已能看得很清楚。隨同阿克敦和尹繼善留守北京的滿人裏,出自鈕鈷祿氏的可非少數。

而富察氏麽,更是乾隆之亂裏跟茹喜直接爭權的滿人中堅,死了一個傅清,跑了一個傅恒,留下的富察皇後,茹喜肯定也不敢帶回盛京。而像明瑞這樣的富察氏人,也跟鈕鈷祿氏一樣,大多數人都留了下來。

本是獻身以存一族的決絕,在李肆輕飄飄如無心之語的一言之間就崩潰了,搞半天這還是茹喜排斥政敵隱患的陰謀……

李肆再道:“如何處置爾等,《討滿令》已說得很清楚了,當然,若是爾等願改漢名,正血脈,入我英華新世,法司也當稍寬刑罰,你們也未必沒有新的出路……”

一側傅恒高聲道:“聖上已為大家放開一條生路,就不要再存著為他人擔責之心了!大家擔不起滿人一族!也不需要擔!就為郎家、傅家等華夏之下的族脈謀新的未來吧!”

鈕鈷祿氏中改漢姓多為“郎”,富察氏則如傅恒一般為“傅”,傅恒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